第七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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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
鄭枚自警校畢業入職天水區警察局，認識於曉樂已有七年時間，知道這個人從來不會故布疑陣，裝神弄鬼，他今日尋上門來求助自己，又顯得有所顧忌，想必事件牽扯極為麻煩。但是不過在兩日之前，也是於曉樂自己說的，老崔那件案子理應沒有問題，只略有蹊蹺，當然後半句是他臨走前無意聽到的，那麽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以致於不過在這兩日之內，居然使得於曉樂的結論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更使得澧水街的殺人案件在他心目中的重要程度還比不過老崔的那宗擊斃逃犯案。
「到底出了什麽事？」鄭枚問，正襟危坐的於曉樂似乎正在考慮應該從什麽地方說起，「為什麽要將門關起來？」
「不得不關。」於曉樂吸了口氣回答，「鄭枚，老崔那件案子出了大問題。」
「什麽大問題？他擊斃逃犯的合法性證據不夠？」鄭枚皺起眉頭，這的確是個大麻煩，如果是這樣的話，老崔就可能被迫究刑事責任。
「不是。」於曉樂回答，「證據已經搜集足夠，老崔不需要為死者何五算的死亡負任何刑事責任。」還沒等鄭枚臉上的表情舒緩開來，他卻又接著說下去了，「因為人根本不算是他殺的。」
這句話仿若一個炸彈炸開在鄭枚的心上，連同他的眼皮都不由得跳了一跳。
「什麽意思？你是說，何五算並非死於老崔的槍擊，而是有其他原因？是驚嚇引起心肌梗塞還是跌落致死？」
「何五算死於槍傷。」
「也就是說另有人在暗處開槍，而老崔那一槍只不過打傷了他而已？」
「何五算身上只有一處槍傷，從左肩胛線外側第五肋骨處射入，穿透身體，從右側鎖骨旁線第二肋上射出，這一槍直接要了他的命。」
鄭枚鎖起眉頭：「於法醫，能不能不要兜圈子了，講到現在為止，我沒有覺得有任何一點可以證明逃犯不是死在老崔手裏。」
「子彈。」於曉樂盡可能冷靜地說，「有人對老崔的配槍動了手腳，發給他的左輪手槍中的一枚子彈被改進過，請註意，只有一枚，也就是這一枚子彈了結了何五算。我驗證過彈道軌跡也檢查過彈殼上的膛線痕跡，確認這枚子彈是從老崔的配槍中射出的。如果沒有這枚子彈，何五算現在應該在醫院裏躺著，也就是說，活著。」
鄭枚已經不能再驚訝了，他煩惱地撓了撓頭發：「曉樂，這不切實際。子彈和槍枝都是在出動前發放的，好吧，就算有人有本事在老崔的槍上動手腳，但是只有一枚子彈被改造過，當天出動的警員至少也有七、八名吧，老崔的配槍裏也不止一顆子彈，這個人怎麽能保證這枚子彈就這麽剛好地要了何五算的命？」
「這要分幾種情況來看。一種便是你說的有人要何五算的命，這是最不可思議的，因為何五算死於這枚子彈之下的機率太低，我們暫且放一放；第二種情況就是有人要暗算老崔，這也存在一定的風險，因為他不能確保老崔的這枚子彈就會在這場抓捕中被射出，並且那麽巧就造成了死亡，而且這個人這麽做實在很笨，他既然懂得改子彈、換子彈，難道就不知道法醫可以查證出這一點嗎？這樣一來，不僅老崔不會被陷害成功，反而可能致他自己於危險之地，除非……」
「除非他根本不在乎會不會被你看穿，他要的只有一個結果，這個結果哪怕就算使得他會面臨風險，也不惜放手一搏，也就是說，何五算必須死！」鄭枚皺起眉頭，「曉樂，我們……」
「我知道，我們又兜回了第一個命題，何五算怎麽就這麽巧死在了那枚子彈之下？」
仿佛就是偵探小說中的無差別殺人，一杯下了毒的咖啡或是茶水，它是怎麽在蕓蕓眾生之中不偏不倚地就落到了那個倒楣鬼的手裏，要了他的命？是生活中真的會有這麽巧的事情，還是說，真的有人設下了什麽詭計來完成這一場謀殺？
一場謀殺？
鄭枚心頭一驚，真真正正明白了於曉樂關門的用意。
這不僅是場謀殺，還是一場只有內部人員才能完成的謀殺！能夠動手換子彈的人除了警察局內部人員，除了與緝毒大隊相關的內部人員還能有誰？
「老崔那天開了幾槍？」
「三槍，一槍對天示警，一槍打傷了另一名逃犯曾小兵，第三槍了結了何五算。」
一團迷霧。
「這件事你對黃隊說過嗎？」
「說過，黃隊也在暗中調查。」
「那你來找我是……」
「我後悔了。」於曉樂拿下眼鏡，揉了揉留下了兩道印跡的鼻梁，「我後悔告訴黃隊這件事了，小張告訴我，那天老崔跟黃隊分在一組行動。」
鄭枚幾乎不相信於曉樂話裏暗示的含義：「於曉樂，你在懷疑黃隊？」
「無差別殺人成功的最大可能就是只需通過簡單的附加條件，這場無差別殺戮便會成為針對性殺戮，我相信，兇手跟在老崔身邊，引導他開槍的可能性很大，而能夠這樣做的，只有黃隊而已。」
鄭枚不是不知道於曉樂歷來的實事求是，但這一次的結論讓他感到於曉樂似乎也墮落了，他變得信口開河，滿口胡話，但他也意識到自己會這樣認為是因為黃覆新在他自己心目中是一個不容褻瀆的存在。大概還是在他念警校參加培訓的時候，他便已經聽說了黃覆新的大名，後來上過他三次課，黃覆新的專業、嚴謹、踏實以及平易近人、慈愛威嚴的性格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如果不是他一心想要當一名刑警，或許他會很樂意在培訓結束後成為一名緝毒員警。就是這樣的黃覆新，傑出的也是親切的，厲害的也是慈愛的，他不可能成為一名殺人兇手！
「我不相信。」
於曉樂嘆口氣：「其實我自己也不相信，這只是一種猜測，但是我放不下心來，你要知道，如果在我們裏面……我不知道這件事有什麽深意，這次只是死了一名逃犯，將來呢？所以我只能來找你。」
鄭枚想，找我暗中調查嗎？緝毒組的事情，刑警隊的自己如果撈過界去查，恐怕會有很大的麻煩，但是他已經無法放下這樁事了，從聽到於曉樂說起這件事開始。鄭枚把牙齒咬得「咯咯」響，於曉樂這個腹黑，自己掉坑裏了非得再拖個人下去，真不是個好人！但是另一方面，他卻也在心裏感激，於曉樂了解他，黃覆新的清白如果能由他來維護，對他而言也是一種驕傲。
在這樣的矛盾心情裏，桌上的電話鈴聲忽然一陣大作，嚇得鄭枚差點從椅子上翻下去。倒是於曉樂迅速而平穩地接起了電話：「餵，好，我知道了。」他放下話筒，「鄭枚，你的活來了，解放路昌齡花園裏死了兩個人。」
鄭枚跳起來：「分屍？」
於曉樂用看變態的眼光看他：「全的。」
鄭枚很符合變態的表現得一下子無精打采起來。
「我還沒說完呢。」於曉樂重新戴上眼鏡，「第一發現人是我們的老朋友，唐青。」
◇
解放路的昌齡花園是一座新興社區，目前入住率還不足百分之二十，一排排新興的公寓大廈內只看到因為積灰而顯得有些迷蒙的骯臟玻璃窗和空蕩蕩的樓道，有幾戶人家的窗口傳出了刺耳的電鋸聲，應該是裝修工人在鋸木料。
鄭枚來的路上，屬下小何將大致情況向他報告了一遞。一一〇接警臺是在今天下午，也就是七月十九日下午三時二十一分接到一通來自手機號碼為「09XXXXXXXX」的報警電話，一名中國籍青年男子報告自己在昌齡花園社區中心公園散步時在公園草叢內發現了兩具年輕女屍，管區派出所接到指令後迅速出警，目前已經將現場控制起來。
鄭枚一面托腮聽著屬下的匯報，一面卻只懶洋洋地望著車窗外，不發一言，仿佛心思根本不在案情上，直到警車開到了昌齡花園的正門口，他才忽然開了口：「繞一繞。」小何跟了鄭枚兩年，也知道了他的脾氣和習慣，便很聽話地開著車將整個昌齡花園外圍都兜了一圈，重新又回到正門口的時候，鄭枚卻看了看表吩咐道：「放我在這裏下車，你們先進去，就說我還沒到。」
看著閃動著紅藍兩色頂燈的警車往北面而去直到消失不見，鄭枚才掏掏口袋，從不知哪裏摸出頂皺皺巴巴的鴨舌帽戴上，又從另一個口袋裏摸出一副銀絲邊眼鏡架在鼻梁上，將一副耳塞塞到耳中，隨便擼了兩下有些皺巴巴的襯衫，溜溜跶跶地往某個方向而去。不多不少正好十五分鐘後，鄭枚停下了腳步。
現在他就站在昌齡花園面西的偏門前。昌齡社區是一片呈不規則橢圓形的地塊，社區坐北朝南，共有四個大門口，正門、後門在斜向南北軸上，各自對著一條商業大道，地理位置算是相當不錯，所以社區的房價一直居高不下，這也是社區入住率低的一個原因，其面東的偏門其實在東南方向，那扇門的對面是一片圍著圍欄的荒地，鄭枚猜測是二期開發工程的地址，而他選中的西側這扇偏門則正對著一條僻靜的小馬路，馬路的對面是一所小學，因為眼下是暑假，進出的人並不多。鄭枚面朝馬路，雙手插口袋凝神看了一會，才轉過身來。
昌齡花園的西側偏門比正門要小一些，但也有將近兩、三公尺的闊度，花崗石的圍墻上刻著昌齡花園四個金字，門口有自動鐵門，還有一個圓形的露天崗亭，崗亭後面插了一把收攏的陽傘攔在門側，此刻烈日炎炎，哨上自然是一個人也沒有的。鄭枚擡頭看去，昌齡花園的保全在一側的圍墻上安裝了一個監視攝影機，但很顯然，監視攝影機還沒投入實際運作，黃的、紅的線頭暴露在外面，就算是個小孩也能一眼看出這只獨眼是瞎的。再走近一些，可以看到崗亭的後面有個門房，綠色框上的玻璃窗透著跟之前空關的房屋一樣的迷蒙色彩，門房跟正門比小很多，但是也有四、五坪，現在裏面只擺了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個面孔黧黑的年輕人坐在窗下的椅子上，正百無聊賴地低頭玩手機。
鄭枚看了他一小會，便大搖大擺地從打開的鐵門缺口處往社區裏面走。短短一段路他順利通過，鄭枚卻皺了皺眉，略停步子，低低地咳嗽了一聲後才又往前走。門房裏的年輕人似乎直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管轄的偏門有人出入，擡起頭來開了窗喊：「先生，請等一等！」
對於這樣的喊話，鄭枚充耳不聞只依舊邁著不緊不慢的步伐往前走，直到聽到後面傳來的腳步聲，有人追上他將他攔了下來才不動聲色地看了看手上的表，兩分鐘。定了一下，他裝做很驚訝的樣子，轉過身去，身後果然是那個年輕的小保全，小夥子手裏還抓著自己的手機，顯然是臨時決定追上來的。
鄭枚看看他，伸手將耳朵裏塞的耳機拿下來，裝做戒備地問：「什麽事？」
小保全看到他的動作，倒像是松了一口氣：「先生，這個社區不能隨便出入，您需要在門口先登記一下。」
「登記？」鄭枚裝做吃驚地問，「為什麽要登記，我住在這裏，我進出還要登記？你們保全搞什麽飛機！」
小保全楞了一下：「您住在這裏？請問您是哪一棟哪一戶的戶主？」
鄭枚擡眼便瞄到社區綠化帶中豎立的社區平面圖：「B區四十二棟一二〇一室，怎麽，你還懷疑我了？」
「沒有沒有。」小保全似乎有些委屈，卻依然作出心平氣和的樣子，「您看咱們做保全的不就是要保證社區裏居民的安全麽，我看您面生，所以多嘴問幾句。」
「面生？當然面生，我剛拿到鑰匙你怎麽可能見過我！」鄭枚冷笑，「你要不信我，你查我啊，你們保全不是有登記嗎？誰家拿鑰匙了誰家沒拿，戶主是誰，你懷疑我是個騙子，你現在就去查啊，我跟你一起去，就現在！」說著作出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
小保全顯然沒料到這個看起來挺斯文親切的年輕人居然脾氣這麽不好，趕緊賠禮道歉：「對不住啊先生，我真不是要懷疑您，您看西門這崗也是才開，我才調崗上呢，好多規矩不懂，您多多擔待啊！」面上陪著小心，心裏卻八成是在腹誹，以致於不經意間嘴裏便輕輕嘀咕了出來，「哪裏來的記錄，想查也沒得查。」
鄭枚的眉頭再次皺了一下，口氣卻緩和了下來：「算了算了，也是我脾氣沖了點，大家都不容易。」說完，便作出要走的樣子，卻又像突然想到什麽停下來：「哎，跟你打聽個事，我剛剛來的路上看到警車，出了什麽事嗎？」
小保全吃了一驚，像是想要掩飾什麽似的心虛表情：「呃，是……是吧。」
「怎麽了？該不是死人了吧？」鄭枚「哈哈」笑了兩聲，看到小保全沈默不語了，「不是吧，真的死人了？」
小保全想必接到了上級的封口令，支吾了半天只說道：「不好意思，先生，我要回崗上了，您請進吧。」說完便逃也似地跑回崗亭去了，鄭枚聽到他關窗的聲音，「匡」的一聲，似乎很慌張。擡起手再度看了看表，交談時間八分鐘。
鄭枚將耳機拿下來，那只是單單一副耳機而已，他卻細心地將之仔仔細細整理好，纏縛得整整齊齊，方將之塞入褲袋，又拿下鴨舌帽塞到褲子口袋裏，若有所思地往案發現場而去。
◇
從西門而入，不超過十分鐘，鄭枚已經能望到不遠處閃閃爍爍的紅藍兩色警燈，同時身邊也多出了仿佛若無其事走來走去，但一眼望去便知是便衣的同事。看到鄭枚經過，有人朝他微微點了點頭，鄭枚回以不著痕跡的禮貌致意。
拜昌齡社區入住率低這一優點所賜，此刻在案發現場並沒有聚集太多湊熱鬧的人群，但是任何命案現場卻都不會少了追蹤新聞焦點的社會版記者，越往案發現場走就能看到越多的新聞從業者，鄭枚不得不將鴨舌帽再度戴起來，眼見得負責公關的同事小張正在現場忙碌地維護秩序，以一對眾，嬌小的身軀幾乎快要被人潮壓倒，鄭枚不由得瑟縮了一下脖子，很沒出息地感嘆幸虧自己不是幹這行的。
昌齡社區中心公園是一片對稱幾何圖形的綠地，說是中心公園，無非也就是栽植了一些樹木，人工開鑿了小河，並且鋪設了卵石步道，設置了一些長椅之類的家什，對於S市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而言，有一個公園幾乎是奢念，所以就算是這樣不成氣候的街心花園也能為社區加上不少分數。鄭枚機敏地繞開幾個攝影記者，又躲開了一個文字記者，一手拉高警戒線的黃帶，一貓腰迅速鉆入了現場，任憑那些長槍短炮在他身後晃蕩擁擠。
才走了幾步，便見到小何急匆匆迎面而來。
「鄭隊。」見到鄭枚，小何停下步子，端正行了一個禮，向他匯報道，「於法醫讓我將這些證據送局裏檢驗。」
鄭枚接過小何手上的證物袋來看，似乎是一些染血的纖維，此外，還有一枚煙頭。鄭枚擺擺手，放小何走了，心裏有些不是滋味。雖然從接獲報案時獲知的現場狀況便有預感昌齡社區這起案子不僅與二十年前的案件，就算是與澧水街的案子都存在著極大的不同，但是就唐青是第一發現人這點，他仍然抱著一絲希望，希望此案可以多多少少牽扯上之前的兩宗大案，只是眼下看來，這個捅了太多漏洞的兇手就連與前幾宗年輕女性死亡案件都無法牽扯上關系。一下子，他便覺得無精打采起來，然而，思及唐青在此案中扮演的角色還是讓他多少剩了些期待。
「鄭老弟。」低低響起在耳邊的聲音幾乎讓鄭枚跳起來，在他暗自思考的時候，
卻有人不聲不響地貼近他身後將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從後方，近得幾乎暧昧的距離，他被人勾住了整個肩膀，對方鼻息的熱氣都已經噴吐在了他的耳廓上。鄭枚渾身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想要避開兩步，卻未料對方的力氣出乎意料的大，竟能將他緊緊箍住，動彈不了分毫，而那個人的體溫連同體重便在同時傳導到了他的身上。
鄭枚訝異於自己這樣的打扮還能被來人一眼看穿，更訝異於此刻自己胸腔中急速跳動的器官，原來……原來自己膽子不如想象中大啊，不過是被人嚇了一跳而已……
有些懊惱地轉過頭去，鄭枚幾乎立刻意識到自己在轉頭的同時下意識摘掉了鴨舌帽的舉動有多麽不智，如若不然，至少還有帽檐可以拉開兩人的距離，不用像現在這樣，兩個人幾乎是面貼著面……
『餵，你這是做什麽？』鄭枚想要這麽喊，但是話到了嗓子眼裏卻立刻咽了回去。這似乎是第一次，他在這麽近的距離看到唐青，比之那天在局裏兩人的貼近大體還要更近一些，換言之，就連說話他都會覺得尷尬，生怕自己的嘴唇會觸碰到對方的臉上，只能憋紅了臉，不知所措。
唐青的眼睛微微耷拉著，他本來長得不怎麽出色，甚至可說是平凡過頭，不知道唐秉正夫妻是怎麽搭配的基因，這張臉似乎雲集了所有五官中最大流最普通的形式，組合到一起後不論添一筆或是減一筆都可能破壞那種最不起眼的平衡感，但就是那麽恰到好處的，他們提供了一張丟入人潮便會瞬時消失不見的長相。然而，這只是以前，現在靠在他肩膀上，將整個人都貼合著他身體的男人卻不知怎麽徹底消磨了之前那種不引人註目的感覺。耷拉著的顯得慵懶的眼眸，高削的鼻梁，無論是眉形、眼形還是唇形仿佛都一下子跳脫飛揚起來，帶著一種難以說清道明的魅惑力，鄭枚幾乎要懷疑自己的眼睛了，這一個人真的是唐青嗎，怎麽氣質上會差那麽多，而且只是氣質上的相差便令整個人都變得不同起來。他伸出手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心動過速是個壞毛病！
「鄭老弟，」唐青的嗓子似乎顯得有些嘶啞，「終於又見到你了。」他說著，唇角略帶疲倦地微微彎起來，「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仿佛生怕鄭枚逃跑一般，另一只手也跟著環上來，從背後牢牢地將鄭枚鎖進了他的懷裏。
鄭枚徹底呆住了，被人抱在懷裏，還是個男人，對方的臉龐還在他的脖頸和臉頰上摩挲……這是什麽……什麽狀況？
「咳咳。」
鄭枚擡頭看過去，於曉樂嘆口氣，扶扶眼鏡：「我不是有意打斷你們。」
鄭枚猛然醒悟過來，反手一抓，便是一個過肩摔，唐青毫無疑義地被他甩到了地上，發出一聲悶哼，直到這時候鄭枚才發現唐青白色的襯衫上，在胸口附近浸染了大片的血跡。
「你在幹什麽！」於曉樂沖過來，將鄭枚迅速隔開，彎下腰來緊張地檢視了唐青一番方才松了口氣，小心地將人攙扶起來，關切地問，「你沒事吧？早說過讓你先去醫院。」
唐青苦笑了一下：「我想鄭隊一定有很多問題要問我這個嫌疑犯兼目擊證人，所以想再等等，誰知道……不過是些皮外傷罷了，沒有關系。」他說著，推開於曉樂的攙扶，自己勉力支撐著站起來，好不容易搖搖晃晃掙紮起來了，卻緊跟著一個趔趄又往前倒下。鄭枚看得心驚肉跳，下意識地就伸手去接，人就這麽倒到了他的懷裏，那種心動過速的感覺剎那又回來了。
「謝謝你，鄭老弟。」唐青有氣無力地說著，伸手環住了他的腰。鄭枚一個哆嗦，差點又想把人甩開，思及剛才所見，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自己的暴躁舉動。
「他怎麽了？」
「勇鬥歹徒，被兇手捅了。」於曉樂頗有些景仰地道，「傷口不深，不過失血過多，已經做過初步包紮了，本來讓他跟車去醫院好好處理一下，人家死活非要留下來等你。」說著，咧嘴冷冷一笑，神情裏大有「有你的」的意思。
鄭枚被他看得心裏直發毛，想要把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抓下來，又怕加重對方的傷勢，最後依然動彈不得，只能徒勞地松開兩手，示意自己並無邪念。
「對了，你、你找我什麽事？」
「哦，一來就是想要通知你，目擊證人受了傷，我想先送他去醫院，跟你打聲招呼，還有一件事嘛，沒想到在這裏碰到個熟人，也是你認識的……」
「我認識的？」
「嗨，好久不見。」
鄭枚轉過頭去，立馬拖著唐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連倒退三步，臉都綠了：「馬文才，你怎麽在這裏？」
「我怎麽在這裏？」馬文才笑瞇瞇地聳聳肩，「我是唐青的朋友，也是目擊證人之一啊。」
◇
鄭枚從小倒楣到大，常年在生死一線掙紮搏鬥，長大了又從事刑警這一行，死屍、殺人犯見過無數，幾乎可說天不怕地不怕，唯一害怕的就是馬文才這個人。其實，施久有時候喝醉了抱怨，也會說馬文才是個鬼，是個色鬼，是個死老色鬼，鑒於鄭枚是個典型的唯物主義者（？），這一點他是絕不相信的，但是他見著馬文才依然會雙股顫顫，心中發悚，這是因為：第一，每次一見到馬文才他就會特別倒楣，爆胎撞車跌跤被花盆砸，什麽事都有，仿佛兩人格外犯沖；第二，不知道為什麽，似乎只有他一個人記得，馬文才，原來並不是個成年男子，而是一個唇紅齒白的可愛小男孩。
鄭枚至今都沒弄明白這事到底是怎麽發生的，他明明記得施久有個叫做馬文才的小表外甥，為了調查當年王宓的案子，他還曾經在施家見過那孩子幾次，怎麽案子結了，一晃眼就誰都不記得馬文才了，不，應該說，誰都記得馬文才這名男子，而關於幼年馬文才的記憶卻仿佛是被人為集體消除了一般，除了他以外，誰都不記得了。平白無故失蹤了一個人，這已經是很詭異的事情了，而曾經與之相處過的所有人都不記得他的存在了，這又是多麽可怕的事情！每次只要一想到這點，鄭枚就忍不住渾身發冷，以致於現在一看到馬文才就自動退開三丈遠！
「學長，你這是做什麽，真傷人心啊！」嘴上這麽說，馬文才臉上絕對沒有傷心欲絕的表情，反而翹著嘴角，看起來很高興。
「誰……誰是你學長！我警告你……你別過來啊，再過來我可不客氣！」
「不客氣？學長，你到底是怎麽了，我們以前關系不是很好嗎？」馬文才攤開雙手，簡直像在演戲。
「好你媽個頭！」鄭枚氣得亂爆粗口，「你他媽再過來，老子一槍崩了你！」
於曉樂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冷冷插嘴：「鄭隊長，請你註意措辭，馬先生可是我們的證人之一。」
鄭枚這才想起來剛才耳朵裏晃過的一句話，「啊」了一聲：「證人？什麽證人？證人不是……」「不是我懷裏這個嗎」這句話好危險地煞住了，只拿手指指，示意唐青的存在。
「唐青是目擊殺害那兩名女子兇手的證人，馬文才是目擊刺傷唐青兇犯的證人。」於曉樂給出了一個繞口令一樣的回答，好在鄭枚能弄明白。弄明白後，鄭枚「啊」了一聲，更加失望了，這起案子根本就毫無疑點，不需要他動任何腦筋。
現場調查因為鄭枚的無精打采和案件現場的線索多多，很快就了結了。兩名女子的身分雖然還需要進一步確認，但無論死因還是死亡時間都明擺著，身上的錢包裏被人抽走了錢，犯罪動機是搶劫，昌齡社區的中心公園是第一案發現場，兇手殺人後逃遁，但也許是丟了什麽東西或是不放心，因此在今天下午再度回到案發現場，結果撞上了剛發現屍體報完案的唐青，兩人一番搏鬥後，唐青被刺傷，正巧馬文才前來尋找自己散步不歸的這位朋友，兇手聽到聲音後逃跑。
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鄭枚讓將唐青送到醫院去包紮，拉了畫人像的小夏去醫院一面聽唐青的描述一面勾畫人像，很快就得到一名中年男子的面貌猜想圖，畫中人方臉闊口塌鼻，吊眉牛眼齙牙，一臉猙獰，怎麽看都是個殺人犯的料。鄭枚望著那張圖發了半天呆，心想，如果不是唐青受了傷，真懷疑這家夥在玩他們警方，哪有長得這麽殺人犯的殺人犯……
馬文才錄完口供中途說有事先走了，其實鄭枚知道他的事不過是去接拖久下班，施久說過，公司裏有個超萌的小女生好像對他有意思，不過從馬大少口裏說出來，就是施久公司有個又老又醜的死女人好像看上了他老婆，他必須出面維護他們家阿久的安全。其他警方人員並沒有跟來醫院，等到唐青包紮完畢，小夏也畫完圖，也就只剩他們三個了，小夏家就在附近，所以鄭枚準他先走了，最終只剩下他和唐青兩人。
醫院裏這個時候奇怪地很安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到了飯時，往來穿梭的人員居然很少，唐青還在等一張X光片，或許由於失血過多，整個人顯得蒼白而瘦弱，就連鄭枚看了，都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兩人相對無言，就這麽靜靜坐在醫院走廊上等待片子出來。
S市的這家醫院因為是解放前的天主教老醫院改造的，建築中保留了相當一部分的外國建築，此刻暮色微合，落日低垂，琥珀色的陽光從剝落了藍色油漆的窗框外射進來，將室內勾勒得格外靜謐與美好，就連唐青，都因為沐浴在那樣的日光下面，而顯得格外的……動人！
鄭枚幾乎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憋紅了一張臉，不明白自己怎麽會想到用「動人」這兩個字來形容面前這個衣衫襤褸（爭鬥中被割破扯碎的），兩條胳膊都包得厚厚的還頂著一張平淡無奇臉孔與小平頭，怎麽看怎麽與「動人」兩字無緣的普通男子。
普通嗎？唐青真的普通嗎？
鄭枚一時陷入自己的沈思，卻沒註意到唐青此刻也正微擡了眼來看他，酒紅色的眼瞳微微瞇著，似是在盤算什麽。
『唐青，病人唐青來拿片子。』鄭枚被廣播中的呼喊驚醒，忙不疊跳起來又伸手按住唐青。
「我去拿。」鄭枚都不知道，自己那急急忙忙的樣子，頗有點病人家屬的風範。
從小護士手裏接過片子，又去骨科醫生那裏報了道，得知唐青並沒有大礙，鄭枚才算是松了一口氣，出了醫院大門，看看天色已晚，不知怎麽就多嘴說了句：「要不要我送你？」
唐青似是很驚訝鄭枚今日的和善，但依然很快速地回答：「要。」斬釘截鐵之程度讓鄭枚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兩人攔了輛計程車往唐青家裏去，一路無話，鄭枚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唐青大概是累了。
計程車開到城南富麗社區，鄭枚才找到話題開口道：「唐青，你很有錢啊。」富麗社區這塊，都是中產階級集中區，一般沒有點家底還真進不來。
唐青含蓄地笑笑：「好說，這幾年做生意多少賺點。」
鄭枚這會忽然開始考慮唐青和胡麗春兩人的關系，一個是有家底的酒吧老板，一個是當紅的時裝模特兒，似乎的確有些門當戶對的味道，這麽一想，不知為什麽心裏就很不是滋味了。想想自己和同事們出生入死，每天忙得腳不點地，就拿那麽點死薪資，就算是有特大案件的偵破獎金，那也都是要提著腦袋去換的，鄭枚嘆口氣，將一切心裏的不舒坦都歸咎為「人比人，氣死人」的心理。
剛剛扶唐青下了車，卻聽到他「咦」了一聲。
「怎麽了？」
唐青擡頭看向樓上：「鄭老弟，你看，那裏是不是有人？」
鄭枚也擡頭看上去，十八層上燈火明明滅滅，十二樓左側唐青家的窗口亮著一點鬼鬼祟祟的光，似乎是有人打著支手電筒，鄭枚一下子全身戒備，是誰，在唐青家裏尋找什麽？
掏出手機，鄭枚撥電話給局裏通知支援後，對唐青說：「你在這裏等著，我上去看看。」
唐青看著鄭枚，忽而微微笑道：「原來我在警局做客的時候，鄭老弟上我家做過客。」
鄭枚這才想起唐青剛才那句問話中並沒點明十二樓是他的住所，顯然就是為了擺他一道，雖然覺得尷尬，但好在臉皮足夠厚，只說：「我這不是擔心有人對大哥你不利嗎，所以來看過一次。」
唐青只是微笑不答話。
鄭枚將手伸到內層口袋裏，握住槍柄，對唐青說：「那麽我上去了，你待在這裏，援兵來之前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要輕舉妄動。」說完，閃身進了樓，熟門熟路找到一旁電梯按下，前腳剛進去，後腳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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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枚自警校畢業入職天水區警察局，認識於曉樂已有七年時間，知道這個人從來不會故布疑陣，裝神弄鬼，他今日尋上門來求助自己，又顯得有所顧忌，想必事件牽扯極為麻煩。但是不過在兩日之前，也是於曉樂自己說的，老崔那件案子理應沒有問題，只略有蹊蹺，當然後半句是他臨走前無意聽到的，那麽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以致於不過在這兩日之內，居然使得於曉樂的結論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更使得澧水街的殺人案件在他心目中的重要程度還比不過老崔的那宗擊斃逃犯案。
「到底出了什麽事？」鄭枚問，正襟危坐的於曉樂似乎正在考慮應該從什麽地方說起，「為什麽要將門關起來？」
「不得不關。」於曉樂吸了口氣回答，「鄭枚，老崔那件案子出了大問題。」
「什麽大問題？他擊斃逃犯的合法性證據不夠？」鄭枚皺起眉頭，這的確是個大麻煩，如果是這樣的話，老崔就可能被迫究刑事責任。
「不是。」於曉樂回答，「證據已經搜集足夠，老崔不需要為死者何五算的死亡負任何刑事責任。」還沒等鄭枚臉上的表情舒緩開來，他卻又接著說下去了，「因為人根本不算是他殺的。」
這句話仿若一個炸彈炸開在鄭枚的心上，連同他的眼皮都不由得跳了一跳。
「什麽意思？你是說，何五算並非死於老崔的槍擊，而是有其他原因？是驚嚇引起心肌梗塞還是跌落致死？」
「何五算死於槍傷。」
「也就是說另有人在暗處開槍，而老崔那一槍只不過打傷了他而已？」
「何五算身上只有一處槍傷，從左肩胛線外側第五肋骨處射入，穿透身體，從右側鎖骨旁線第二肋上射出，這一槍直接要了他的命。」
鄭枚鎖起眉頭：「於法醫，能不能不要兜圈子了，講到現在為止，我沒有覺得有任何一點可以證明逃犯不是死在老崔手裏。」
「子彈。」於曉樂盡可能冷靜地說，「有人對老崔的配槍動了手腳，發給他的左輪手槍中的一枚子彈被改進過，請註意，只有一枚，也就是這一枚子彈了結了何五算。我驗證過彈道軌跡也檢查過彈殼上的膛線痕跡，確認這枚子彈是從老崔的配槍中射出的。如果沒有這枚子彈，何五算現在應該在醫院裏躺著，也就是說，活著。」
鄭枚已經不能再驚訝了，他煩惱地撓了撓頭發：「曉樂，這不切實際。子彈和槍枝都是在出動前發放的，好吧，就算有人有本事在老崔的槍上動手腳，但是只有一枚子彈被改造過，當天出動的警員至少也有七、八名吧，老崔的配槍裏也不止一顆子彈，這個人怎麽能保證這枚子彈就這麽剛好地要了何五算的命？」
「這要分幾種情況來看。一種便是你說的有人要何五算的命，這是最不可思議的，因為何五算死於這枚子彈之下的機率太低，我們暫且放一放；第二種情況就是有人要暗算老崔，這也存在一定的風險，因為他不能確保老崔的這枚子彈就會在這場抓捕中被射出，並且那麽巧就造成了死亡，而且這個人這麽做實在很笨，他既然懂得改子彈、換子彈，難道就不知道法醫可以查證出這一點嗎？這樣一來，不僅老崔不會被陷害成功，反而可能致他自己於危險之地，除非……」
「除非他根本不在乎會不會被你看穿，他要的只有一個結果，這個結果哪怕就算使得他會面臨風險，也不惜放手一搏，也就是說，何五算必須死！」鄭枚皺起眉頭，「曉樂，我們……」
「我知道，我們又兜回了第一個命題，何五算怎麽就這麽巧死在了那枚子彈之下？」
仿佛就是偵探小說中的無差別殺人，一杯下了毒的咖啡或是茶水，它是怎麽在蕓蕓眾生之中不偏不倚地就落到了那個倒楣鬼的手裏，要了他的命？是生活中真的會有這麽巧的事情，還是說，真的有人設下了什麽詭計來完成這一場謀殺？
一場謀殺？
鄭枚心頭一驚，真真正正明白了於曉樂關門的用意。
這不僅是場謀殺，還是一場只有內部人員才能完成的謀殺！能夠動手換子彈的人除了警察局內部人員，除了與緝毒大隊相關的內部人員還能有誰？
「老崔那天開了幾槍？」
「三槍，一槍對天示警，一槍打傷了另一名逃犯曾小兵，第三槍了結了何五算。」
一團迷霧。
「這件事你對黃隊說過嗎？」
「說過，黃隊也在暗中調查。」
「那你來找我是……」
「我後悔了。」於曉樂拿下眼鏡，揉了揉留下了兩道印跡的鼻梁，「我後悔告訴黃隊這件事了，小張告訴我，那天老崔跟黃隊分在一組行動。」
鄭枚幾乎不相信於曉樂話裏暗示的含義：「於曉樂，你在懷疑黃隊？」
「無差別殺人成功的最大可能就是只需通過簡單的附加條件，這場無差別殺戮便會成為針對性殺戮，我相信，兇手跟在老崔身邊，引導他開槍的可能性很大，而能夠這樣做的，只有黃隊而已。」
鄭枚不是不知道於曉樂歷來的實事求是，但這一次的結論讓他感到於曉樂似乎也墮落了，他變得信口開河，滿口胡話，但他也意識到自己會這樣認為是因為黃覆新在他自己心目中是一個不容褻瀆的存在。大概還是在他念警校參加培訓的時候，他便已經聽說了黃覆新的大名，後來上過他三次課，黃覆新的專業、嚴謹、踏實以及平易近人、慈愛威嚴的性格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如果不是他一心想要當一名刑警，或許他會很樂意在培訓結束後成為一名緝毒員警。就是這樣的黃覆新，傑出的也是親切的，厲害的也是慈愛的，他不可能成為一名殺人兇手！
「我不相信。」
於曉樂嘆口氣：「其實我自己也不相信，這只是一種猜測，但是我放不下心來，你要知道，如果在我們裏面……我不知道這件事有什麽深意，這次只是死了一名逃犯，將來呢？所以我只能來找你。」
鄭枚想，找我暗中調查嗎？緝毒組的事情，刑警隊的自己如果撈過界去查，恐怕會有很大的麻煩，但是他已經無法放下這樁事了，從聽到於曉樂說起這件事開始。鄭枚把牙齒咬得「咯咯」響，於曉樂這個腹黑，自己掉坑裏了非得再拖個人下去，真不是個好人！但是另一方面，他卻也在心裏感激，於曉樂了解他，黃覆新的清白如果能由他來維護，對他而言也是一種驕傲。
在這樣的矛盾心情裏，桌上的電話鈴聲忽然一陣大作，嚇得鄭枚差點從椅子上翻下去。倒是於曉樂迅速而平穩地接起了電話：「餵，好，我知道了。」他放下話筒，「鄭枚，你的活來了，解放路昌齡花園裏死了兩個人。」
鄭枚跳起來：「分屍？」
於曉樂用看變態的眼光看他：「全的。」
鄭枚很符合變態的表現得一下子無精打采起來。
「我還沒說完呢。」於曉樂重新戴上眼鏡，「第一發現人是我們的老朋友，唐青。」
◇
解放路的昌齡花園是一座新興社區，目前入住率還不足百分之二十，一排排新興的公寓大廈內只看到因為積灰而顯得有些迷蒙的骯臟玻璃窗和空蕩蕩的樓道，有幾戶人家的窗口傳出了刺耳的電鋸聲，應該是裝修工人在鋸木料。
鄭枚來的路上，屬下小何將大致情況向他報告了一遞。一一〇接警臺是在今天下午，也就是七月十九日下午三時二十一分接到一通來自手機號碼為「09XXXXXXXX」的報警電話，一名中國籍青年男子報告自己在昌齡花園社區中心公園散步時在公園草叢內發現了兩具年輕女屍，管區派出所接到指令後迅速出警，目前已經將現場控制起來。
鄭枚一面托腮聽著屬下的匯報，一面卻只懶洋洋地望著車窗外，不發一言，仿佛心思根本不在案情上，直到警車開到了昌齡花園的正門口，他才忽然開了口：「繞一繞。」小何跟了鄭枚兩年，也知道了他的脾氣和習慣，便很聽話地開著車將整個昌齡花園外圍都兜了一圈，重新又回到正門口的時候，鄭枚卻看了看表吩咐道：「放我在這裏下車，你們先進去，就說我還沒到。」
看著閃動著紅藍兩色頂燈的警車往北面而去直到消失不見，鄭枚才掏掏口袋，從不知哪裏摸出頂皺皺巴巴的鴨舌帽戴上，又從另一個口袋裏摸出一副銀絲邊眼鏡架在鼻梁上，將一副耳塞塞到耳中，隨便擼了兩下有些皺巴巴的襯衫，溜溜跶跶地往某個方向而去。不多不少正好十五分鐘後，鄭枚停下了腳步。
現在他就站在昌齡花園面西的偏門前。昌齡社區是一片呈不規則橢圓形的地塊，社區坐北朝南，共有四個大門口，正門、後門在斜向南北軸上，各自對著一條商業大道，地理位置算是相當不錯，所以社區的房價一直居高不下，這也是社區入住率低的一個原因，其面東的偏門其實在東南方向，那扇門的對面是一片圍著圍欄的荒地，鄭枚猜測是二期開發工程的地址，而他選中的西側這扇偏門則正對著一條僻靜的小馬路，馬路的對面是一所小學，因為眼下是暑假，進出的人並不多。鄭枚面朝馬路，雙手插口袋凝神看了一會，才轉過身來。
昌齡花園的西側偏門比正門要小一些，但也有將近兩、三公尺的闊度，花崗石的圍墻上刻著昌齡花園四個金字，門口有自動鐵門，還有一個圓形的露天崗亭，崗亭後面插了一把收攏的陽傘攔在門側，此刻烈日炎炎，哨上自然是一個人也沒有的。鄭枚擡頭看去，昌齡花園的保全在一側的圍墻上安裝了一個監視攝影機，但很顯然，監視攝影機還沒投入實際運作，黃的、紅的線頭暴露在外面，就算是個小孩也能一眼看出這只獨眼是瞎的。再走近一些，可以看到崗亭的後面有個門房，綠色框上的玻璃窗透著跟之前空關的房屋一樣的迷蒙色彩，門房跟正門比小很多，但是也有四、五坪，現在裏面只擺了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個面孔黧黑的年輕人坐在窗下的椅子上，正百無聊賴地低頭玩手機。
鄭枚看了他一小會，便大搖大擺地從打開的鐵門缺口處往社區裏面走。短短一段路他順利通過，鄭枚卻皺了皺眉，略停步子，低低地咳嗽了一聲後才又往前走。門房裏的年輕人似乎直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管轄的偏門有人出入，擡起頭來開了窗喊：「先生，請等一等！」
對於這樣的喊話，鄭枚充耳不聞只依舊邁著不緊不慢的步伐往前走，直到聽到後面傳來的腳步聲，有人追上他將他攔了下來才不動聲色地看了看手上的表，兩分鐘。定了一下，他裝做很驚訝的樣子，轉過身去，身後果然是那個年輕的小保全，小夥子手裏還抓著自己的手機，顯然是臨時決定追上來的。
鄭枚看看他，伸手將耳朵裏塞的耳機拿下來，裝做戒備地問：「什麽事？」
小保全看到他的動作，倒像是松了一口氣：「先生，這個社區不能隨便出入，您需要在門口先登記一下。」
「登記？」鄭枚裝做吃驚地問，「為什麽要登記，我住在這裏，我進出還要登記？你們保全搞什麽飛機！」
小保全楞了一下：「您住在這裏？請問您是哪一棟哪一戶的戶主？」
鄭枚擡眼便瞄到社區綠化帶中豎立的社區平面圖：「B區四十二棟一二〇一室，怎麽，你還懷疑我了？」
「沒有沒有。」小保全似乎有些委屈，卻依然作出心平氣和的樣子，「您看咱們做保全的不就是要保證社區裏居民的安全麽，我看您面生，所以多嘴問幾句。」
「面生？當然面生，我剛拿到鑰匙你怎麽可能見過我！」鄭枚冷笑，「你要不信我，你查我啊，你們保全不是有登記嗎？誰家拿鑰匙了誰家沒拿，戶主是誰，你懷疑我是個騙子，你現在就去查啊，我跟你一起去，就現在！」說著作出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
小保全顯然沒料到這個看起來挺斯文親切的年輕人居然脾氣這麽不好，趕緊賠禮道歉：「對不住啊先生，我真不是要懷疑您，您看西門這崗也是才開，我才調崗上呢，好多規矩不懂，您多多擔待啊！」面上陪著小心，心裏卻八成是在腹誹，以致於不經意間嘴裏便輕輕嘀咕了出來，「哪裏來的記錄，想查也沒得查。」
鄭枚的眉頭再次皺了一下，口氣卻緩和了下來：「算了算了，也是我脾氣沖了點，大家都不容易。」說完，便作出要走的樣子，卻又像突然想到什麽停下來：「哎，跟你打聽個事，我剛剛來的路上看到警車，出了什麽事嗎？」
小保全吃了一驚，像是想要掩飾什麽似的心虛表情：「呃，是……是吧。」
「怎麽了？該不是死人了吧？」鄭枚「哈哈」笑了兩聲，看到小保全沈默不語了，「不是吧，真的死人了？」
小保全想必接到了上級的封口令，支吾了半天只說道：「不好意思，先生，我要回崗上了，您請進吧。」說完便逃也似地跑回崗亭去了，鄭枚聽到他關窗的聲音，「匡」的一聲，似乎很慌張。擡起手再度看了看表，交談時間八分鐘。
鄭枚將耳機拿下來，那只是單單一副耳機而已，他卻細心地將之仔仔細細整理好，纏縛得整整齊齊，方將之塞入褲袋，又拿下鴨舌帽塞到褲子口袋裏，若有所思地往案發現場而去。
◇
從西門而入，不超過十分鐘，鄭枚已經能望到不遠處閃閃爍爍的紅藍兩色警燈，同時身邊也多出了仿佛若無其事走來走去，但一眼望去便知是便衣的同事。看到鄭枚經過，有人朝他微微點了點頭，鄭枚回以不著痕跡的禮貌致意。
拜昌齡社區入住率低這一優點所賜，此刻在案發現場並沒有聚集太多湊熱鬧的人群，但是任何命案現場卻都不會少了追蹤新聞焦點的社會版記者，越往案發現場走就能看到越多的新聞從業者，鄭枚不得不將鴨舌帽再度戴起來，眼見得負責公關的同事小張正在現場忙碌地維護秩序，以一對眾，嬌小的身軀幾乎快要被人潮壓倒，鄭枚不由得瑟縮了一下脖子，很沒出息地感嘆幸虧自己不是幹這行的。
昌齡社區中心公園是一片對稱幾何圖形的綠地，說是中心公園，無非也就是栽植了一些樹木，人工開鑿了小河，並且鋪設了卵石步道，設置了一些長椅之類的家什，對於S市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而言，有一個公園幾乎是奢念，所以就算是這樣不成氣候的街心花園也能為社區加上不少分數。鄭枚機敏地繞開幾個攝影記者，又躲開了一個文字記者，一手拉高警戒線的黃帶，一貓腰迅速鉆入了現場，任憑那些長槍短炮在他身後晃蕩擁擠。
才走了幾步，便見到小何急匆匆迎面而來。
「鄭隊。」見到鄭枚，小何停下步子，端正行了一個禮，向他匯報道，「於法醫讓我將這些證據送局裏檢驗。」
鄭枚接過小何手上的證物袋來看，似乎是一些染血的纖維，此外，還有一枚煙頭。鄭枚擺擺手，放小何走了，心裏有些不是滋味。雖然從接獲報案時獲知的現場狀況便有預感昌齡社區這起案子不僅與二十年前的案件，就算是與澧水街的案子都存在著極大的不同，但是就唐青是第一發現人這點，他仍然抱著一絲希望，希望此案可以多多少少牽扯上之前的兩宗大案，只是眼下看來，這個捅了太多漏洞的兇手就連與前幾宗年輕女性死亡案件都無法牽扯上關系。一下子，他便覺得無精打采起來，然而，思及唐青在此案中扮演的角色還是讓他多少剩了些期待。
「鄭老弟。」低低響起在耳邊的聲音幾乎讓鄭枚跳起來，在他暗自思考的時候，
卻有人不聲不響地貼近他身後將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從後方，近得幾乎暧昧的距離，他被人勾住了整個肩膀，對方鼻息的熱氣都已經噴吐在了他的耳廓上。鄭枚渾身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想要避開兩步，卻未料對方的力氣出乎意料的大，竟能將他緊緊箍住，動彈不了分毫，而那個人的體溫連同體重便在同時傳導到了他的身上。
鄭枚訝異於自己這樣的打扮還能被來人一眼看穿，更訝異於此刻自己胸腔中急速跳動的器官，原來……原來自己膽子不如想象中大啊，不過是被人嚇了一跳而已……
有些懊惱地轉過頭去，鄭枚幾乎立刻意識到自己在轉頭的同時下意識摘掉了鴨舌帽的舉動有多麽不智，如若不然，至少還有帽檐可以拉開兩人的距離，不用像現在這樣，兩個人幾乎是面貼著面……
『餵，你這是做什麽？』鄭枚想要這麽喊，但是話到了嗓子眼裏卻立刻咽了回去。這似乎是第一次，他在這麽近的距離看到唐青，比之那天在局裏兩人的貼近大體還要更近一些，換言之，就連說話他都會覺得尷尬，生怕自己的嘴唇會觸碰到對方的臉上，只能憋紅了臉，不知所措。
唐青的眼睛微微耷拉著，他本來長得不怎麽出色，甚至可說是平凡過頭，不知道唐秉正夫妻是怎麽搭配的基因，這張臉似乎雲集了所有五官中最大流最普通的形式，組合到一起後不論添一筆或是減一筆都可能破壞那種最不起眼的平衡感，但就是那麽恰到好處的，他們提供了一張丟入人潮便會瞬時消失不見的長相。然而，這只是以前，現在靠在他肩膀上，將整個人都貼合著他身體的男人卻不知怎麽徹底消磨了之前那種不引人註目的感覺。耷拉著的顯得慵懶的眼眸，高削的鼻梁，無論是眉形、眼形還是唇形仿佛都一下子跳脫飛揚起來，帶著一種難以說清道明的魅惑力，鄭枚幾乎要懷疑自己的眼睛了，這一個人真的是唐青嗎，怎麽氣質上會差那麽多，而且只是氣質上的相差便令整個人都變得不同起來。他伸出手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心動過速是個壞毛病！
「鄭老弟，」唐青的嗓子似乎顯得有些嘶啞，「終於又見到你了。」他說著，唇角略帶疲倦地微微彎起來，「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仿佛生怕鄭枚逃跑一般，另一只手也跟著環上來，從背後牢牢地將鄭枚鎖進了他的懷裏。
鄭枚徹底呆住了，被人抱在懷裏，還是個男人，對方的臉龐還在他的脖頸和臉頰上摩挲……這是什麽……什麽狀況？
「咳咳。」
鄭枚擡頭看過去，於曉樂嘆口氣，扶扶眼鏡：「我不是有意打斷你們。」
鄭枚猛然醒悟過來，反手一抓，便是一個過肩摔，唐青毫無疑義地被他甩到了地上，發出一聲悶哼，直到這時候鄭枚才發現唐青白色的襯衫上，在胸口附近浸染了大片的血跡。
「你在幹什麽！」於曉樂沖過來，將鄭枚迅速隔開，彎下腰來緊張地檢視了唐青一番方才松了口氣，小心地將人攙扶起來，關切地問，「你沒事吧？早說過讓你先去醫院。」
唐青苦笑了一下：「我想鄭隊一定有很多問題要問我這個嫌疑犯兼目擊證人，所以想再等等，誰知道……不過是些皮外傷罷了，沒有關系。」他說著，推開於曉樂的攙扶，自己勉力支撐著站起來，好不容易搖搖晃晃掙紮起來了，卻緊跟著一個趔趄又往前倒下。鄭枚看得心驚肉跳，下意識地就伸手去接，人就這麽倒到了他的懷裏，那種心動過速的感覺剎那又回來了。
「謝謝你，鄭老弟。」唐青有氣無力地說著，伸手環住了他的腰。鄭枚一個哆嗦，差點又想把人甩開，思及剛才所見，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自己的暴躁舉動。
「他怎麽了？」
「勇鬥歹徒，被兇手捅了。」於曉樂頗有些景仰地道，「傷口不深，不過失血過多，已經做過初步包紮了，本來讓他跟車去醫院好好處理一下，人家死活非要留下來等你。」說著，咧嘴冷冷一笑，神情裏大有「有你的」的意思。
鄭枚被他看得心裏直發毛，想要把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抓下來，又怕加重對方的傷勢，最後依然動彈不得，只能徒勞地松開兩手，示意自己並無邪念。
「對了，你、你找我什麽事？」
「哦，一來就是想要通知你，目擊證人受了傷，我想先送他去醫院，跟你打聲招呼，還有一件事嘛，沒想到在這裏碰到個熟人，也是你認識的……」
「我認識的？」
「嗨，好久不見。」
鄭枚轉過頭去，立馬拖著唐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連倒退三步，臉都綠了：「馬文才，你怎麽在這裏？」
「我怎麽在這裏？」馬文才笑瞇瞇地聳聳肩，「我是唐青的朋友，也是目擊證人之一啊。」
◇
鄭枚從小倒楣到大，常年在生死一線掙紮搏鬥，長大了又從事刑警這一行，死屍、殺人犯見過無數，幾乎可說天不怕地不怕，唯一害怕的就是馬文才這個人。其實，施久有時候喝醉了抱怨，也會說馬文才是個鬼，是個色鬼，是個死老色鬼，鑒於鄭枚是個典型的唯物主義者（？），這一點他是絕不相信的，但是他見著馬文才依然會雙股顫顫，心中發悚，這是因為：第一，每次一見到馬文才他就會特別倒楣，爆胎撞車跌跤被花盆砸，什麽事都有，仿佛兩人格外犯沖；第二，不知道為什麽，似乎只有他一個人記得，馬文才，原來並不是個成年男子，而是一個唇紅齒白的可愛小男孩。
鄭枚至今都沒弄明白這事到底是怎麽發生的，他明明記得施久有個叫做馬文才的小表外甥，為了調查當年王宓的案子，他還曾經在施家見過那孩子幾次，怎麽案子結了，一晃眼就誰都不記得馬文才了，不，應該說，誰都記得馬文才這名男子，而關於幼年馬文才的記憶卻仿佛是被人為集體消除了一般，除了他以外，誰都不記得了。平白無故失蹤了一個人，這已經是很詭異的事情了，而曾經與之相處過的所有人都不記得他的存在了，這又是多麽可怕的事情！每次只要一想到這點，鄭枚就忍不住渾身發冷，以致於現在一看到馬文才就自動退開三丈遠！
「學長，你這是做什麽，真傷人心啊！」嘴上這麽說，馬文才臉上絕對沒有傷心欲絕的表情，反而翹著嘴角，看起來很高興。
「誰……誰是你學長！我警告你……你別過來啊，再過來我可不客氣！」
「不客氣？學長，你到底是怎麽了，我們以前關系不是很好嗎？」馬文才攤開雙手，簡直像在演戲。
「好你媽個頭！」鄭枚氣得亂爆粗口，「你他媽再過來，老子一槍崩了你！」
於曉樂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冷冷插嘴：「鄭隊長，請你註意措辭，馬先生可是我們的證人之一。」
鄭枚這才想起來剛才耳朵裏晃過的一句話，「啊」了一聲：「證人？什麽證人？證人不是……」「不是我懷裏這個嗎」這句話好危險地煞住了，只拿手指指，示意唐青的存在。
「唐青是目擊殺害那兩名女子兇手的證人，馬文才是目擊刺傷唐青兇犯的證人。」於曉樂給出了一個繞口令一樣的回答，好在鄭枚能弄明白。弄明白後，鄭枚「啊」了一聲，更加失望了，這起案子根本就毫無疑點，不需要他動任何腦筋。
現場調查因為鄭枚的無精打采和案件現場的線索多多，很快就了結了。兩名女子的身分雖然還需要進一步確認，但無論死因還是死亡時間都明擺著，身上的錢包裏被人抽走了錢，犯罪動機是搶劫，昌齡社區的中心公園是第一案發現場，兇手殺人後逃遁，但也許是丟了什麽東西或是不放心，因此在今天下午再度回到案發現場，結果撞上了剛發現屍體報完案的唐青，兩人一番搏鬥後，唐青被刺傷，正巧馬文才前來尋找自己散步不歸的這位朋友，兇手聽到聲音後逃跑。
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鄭枚讓將唐青送到醫院去包紮，拉了畫人像的小夏去醫院一面聽唐青的描述一面勾畫人像，很快就得到一名中年男子的面貌猜想圖，畫中人方臉闊口塌鼻，吊眉牛眼齙牙，一臉猙獰，怎麽看都是個殺人犯的料。鄭枚望著那張圖發了半天呆，心想，如果不是唐青受了傷，真懷疑這家夥在玩他們警方，哪有長得這麽殺人犯的殺人犯……
馬文才錄完口供中途說有事先走了，其實鄭枚知道他的事不過是去接拖久下班，施久說過，公司裏有個超萌的小女生好像對他有意思，不過從馬大少口裏說出來，就是施久公司有個又老又醜的死女人好像看上了他老婆，他必須出面維護他們家阿久的安全。其他警方人員並沒有跟來醫院，等到唐青包紮完畢，小夏也畫完圖，也就只剩他們三個了，小夏家就在附近，所以鄭枚準他先走了，最終只剩下他和唐青兩人。
醫院裏這個時候奇怪地很安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到了飯時，往來穿梭的人員居然很少，唐青還在等一張X光片，或許由於失血過多，整個人顯得蒼白而瘦弱，就連鄭枚看了，都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兩人相對無言，就這麽靜靜坐在醫院走廊上等待片子出來。
S市的這家醫院因為是解放前的天主教老醫院改造的，建築中保留了相當一部分的外國建築，此刻暮色微合，落日低垂，琥珀色的陽光從剝落了藍色油漆的窗框外射進來，將室內勾勒得格外靜謐與美好，就連唐青，都因為沐浴在那樣的日光下面，而顯得格外的……動人！
鄭枚幾乎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憋紅了一張臉，不明白自己怎麽會想到用「動人」這兩個字來形容面前這個衣衫襤褸（爭鬥中被割破扯碎的），兩條胳膊都包得厚厚的還頂著一張平淡無奇臉孔與小平頭，怎麽看怎麽與「動人」兩字無緣的普通男子。
普通嗎？唐青真的普通嗎？
鄭枚一時陷入自己的沈思，卻沒註意到唐青此刻也正微擡了眼來看他，酒紅色的眼瞳微微瞇著，似是在盤算什麽。
『唐青，病人唐青來拿片子。』鄭枚被廣播中的呼喊驚醒，忙不疊跳起來又伸手按住唐青。
「我去拿。」鄭枚都不知道，自己那急急忙忙的樣子，頗有點病人家屬的風範。
從小護士手裏接過片子，又去骨科醫生那裏報了道，得知唐青並沒有大礙，鄭枚才算是松了一口氣，出了醫院大門，看看天色已晚，不知怎麽就多嘴說了句：「要不要我送你？」
唐青似是很驚訝鄭枚今日的和善，但依然很快速地回答：「要。」斬釘截鐵之程度讓鄭枚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兩人攔了輛計程車往唐青家裏去，一路無話，鄭枚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唐青大概是累了。
計程車開到城南富麗社區，鄭枚才找到話題開口道：「唐青，你很有錢啊。」富麗社區這塊，都是中產階級集中區，一般沒有點家底還真進不來。
唐青含蓄地笑笑：「好說，這幾年做生意多少賺點。」
鄭枚這會忽然開始考慮唐青和胡麗春兩人的關系，一個是有家底的酒吧老板，一個是當紅的時裝模特兒，似乎的確有些門當戶對的味道，這麽一想，不知為什麽心裏就很不是滋味了。想想自己和同事們出生入死，每天忙得腳不點地，就拿那麽點死薪資，就算是有特大案件的偵破獎金，那也都是要提著腦袋去換的，鄭枚嘆口氣，將一切心裏的不舒坦都歸咎為「人比人，氣死人」的心理。
剛剛扶唐青下了車，卻聽到他「咦」了一聲。
「怎麽了？」
唐青擡頭看向樓上：「鄭老弟，你看，那裏是不是有人？」
鄭枚也擡頭看上去，十八層上燈火明明滅滅，十二樓左側唐青家的窗口亮著一點鬼鬼祟祟的光，似乎是有人打著支手電筒，鄭枚一下子全身戒備，是誰，在唐青家裏尋找什麽？
掏出手機，鄭枚撥電話給局裏通知支援後，對唐青說：「你在這裏等著，我上去看看。」
唐青看著鄭枚，忽而微微笑道：「原來我在警局做客的時候，鄭老弟上我家做過客。」
鄭枚這才想起唐青剛才那句問話中並沒點明十二樓是他的住所，顯然就是為了擺他一道，雖然覺得尷尬，但好在臉皮足夠厚，只說：「我這不是擔心有人對大哥你不利嗎，所以來看過一次。」
唐青只是微笑不答話。
鄭枚將手伸到內層口袋裏，握住槍柄，對唐青說：「那麽我上去了，你待在這裏，援兵來之前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要輕舉妄動。」說完，閃身進了樓，熟門熟路找到一旁電梯按下，前腳剛進去，後腳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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